2011年5月5日 星期四

茶水間 的 無糖茶裏王

這篇可稱為茶水間的 無糖茶裏王
不知所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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無糖茶裏王

  • 2011-05-05
  • 中國時報
  • 【?米果】

 原來,總編輯的存在對我們來說,根本是提心吊膽,只要稍稍忤逆,就以為活不成了。做落版單其實不難,反覆修改的過程才叫折磨。緊接著,感覺耳垂附近一陣氣流晃動,那聲音細微,猶如髮絲摩擦著髮絲,又像什麼果凍狀的物體恰好凌空飛過,從右後方滑向左前方……

 喜歡在中午之前,默默一人潛進辦公室,這時候的編輯部,靜沉沉如水井潮濕角落等待沉澱的青苔。沒有天花板日光燈照射,只有窗外自然光投射,敦化南路樹叢搖擺,撥撩地板表層粼粼陽光倒影,很有南洋小島度假的感覺。

 先將電腦主機打開,再提著環保購物袋 往茶水間方向走。茶水間位在雷射印表機與影印機後方,這裡配不到自然光,即便是白天,也必須開著日光燈才夠明亮。但頭頂那兩根日光燈管很奇怪,不論怎樣替 換新品,總是閃爍不定或微微泛著青色螢光,好似被靈異附體,也有人說轉接頭出了問題,但終究沒有找出答案,一年到頭,明滅不定。

 廣告部和發行部的同事,很少走到這個角落來,他們的上班時間較規律,生理時鐘也比較正常,不像編輯部日夜顛倒,沒有提神飲料就會死。小冰 箱裡擠滿大王副總的四物雞精,小王副總的康貝特,前製記者的蠻牛、老虎牙子、爽健美茶、枸杞菊花茶和蔬果汁,加上攝影主任塞在蔬果盒低溫保存那些已經派不 上用場的膠卷正片,小小密閉空間擁擠的程度,不下於尖峰時刻的捷運車廂。

 失蹤的總編輯

 整個早上過去了,沒有人行經此地,或者說,前一個使用過的人,順手將日光燈關了,也許為了省電,也許嫌棄故障閃爍的燈管礙眼,真的是順手,沒別的意思。

 回頭看一眼編輯部,透過百葉窗縫隙,仔細端詳總編輯房間動靜,確定四下無人,才打開冰箱。果然冰箱早就瀕臨客滿的程度,只好先把兩瓶「玫 瑰四物飲」往深處推,再將環保購物袋裡的半打Diet 可樂塞進下層僅剩的狹小空間,瞧見門邊架子上還有空位,於是把昨晚買來還未打開的「茶裏王」無糖英式紅茶放進去,冰得沁沁涼涼的,等一下做完落版單,拿來 解渴,正好。

 回到座位上,沒打算開大燈,只點亮桌邊小檯燈,一眼就瞧見小王副總前一晚就放在桌上的題目單。

 雖然是潦草手寫字,但也沒經過太多塗改,超過一半的題目,都是前幾期被總編輯駁回刪去的。所謂觀點本來就主觀,文字向來就相輕,被退稿不 算深仇,但勉強稱得上難堪,猶如生產線上經品管篩檢後被退件淘汰的不良品,倘若能夠翻身,誰不想復仇?顯然,大家都打算在總編輯還沒出現之前,來個「暗度 陳倉」,這戲碼真賤。

 電腦系統跑完開機程序之後,開始移動滑鼠,點選螢幕桌面上的內部資料庫圖示,找出上一期落版單的舊檔案,Excel 格式,看到左上角標明二十三版,忍不住苦笑。上一期落版總共改了二十三次,咦,不對,應該是二十四次。最後一次更動,根本來不及做落版單,直接從輸出中心抽網片做修改,距離通路上架最後期限,只剩下一天半。

 還好在封面送印刷廠之前,總編輯就失蹤了。小楊自作主張壓了底色又換了字體,排版的時候,我蹲在走道上把風,也不是什麼犯罪行為,根本沒必要風聲鶴唳,可是當時確實戰戰兢兢,稍有聲響,就大聲喝令小楊住手,來回幾次,嚇出全身冷汗,細胞都死光了。

 原來,總編輯的存在對我們來說,根本是提心吊膽,只要稍稍忤逆,就以為活不成了。做落版單其實不難,反覆修改的過程才叫折磨。我永遠都必須鼓勵自己,這不會是最後一次,一改再改才稱得上嚴謹,於是我像個傻愣子,日復一日做白工。

 失蹤的Diet可樂

 此刻,編輯部安靜極了,只有空調風管規律的呼呼聲。遠遠傳來廣告部同事的交談笑鬧話語,分貝稀疏,嗡嗡嗡,像一群盛夏午後結伴出外覓食的黑頭蒼蠅在冷氣空調室內飛竄,又像催眠誦經聲,在空間裡迂迴不散。

 不知怎麼搞的,我的腦袋居然陷入真空狀態,有點類似耳鳴,聲音隔絕在數百公尺之外,任何動靜都被一層膠囊似的薄膜封存,整個頭顱因此變得沉重無比。

 緊接著,感覺耳垂附近一陣氣流晃動,那聲音細微,猶如髮絲摩擦著髮絲,又像什麼果凍狀的物體恰好凌空飛過,從右後方滑向左前方。室內原來 的橘色自然光系突然轉淡,眼看就要褪色成透明,這時,一陣笛聲傳來,耳鳴狀況瞬間消失,周遭景象透明化的異象也戛然而止。那笛聲由尖銳轉為模糊低沉,夾雜 著人類呼吸的氣聲。猛一抬頭,視線越過OA隔板,看見小楊吹著口哨走進來。他戴一頂「大便色」棒球帽,帽子壓得低低的,很像搞自閉的周杰倫。

 他明明看見我,卻沒有打招呼,眼神氤氳,可能是宿醉未醒。

 時空瞬間拉扯回正軌,方才的笛聲與小楊的口哨聲互相偽裝,我坐在電腦前方,看著小楊,好像看一個怪物。

 望著電腦螢幕,仍舊不清楚剛剛發生的腦部真空狀態究竟是怎麼回事,想必是空間磁場突然出軌岔了方向,我被拋擲到莫名的黑洞中,整個腦袋泡在濕滑的肥皂水裡面,不能思考,僅僅冒泡泡。

 MSN尖銳叫聲突然響起,霎時打亂體內所有細胞排序,迅速起了一身雞皮疙瘩。

 是小楊。

 我跟小楊的座位只相隔薄薄的OA美耐板,真要講話,也不是太困難,卻刻意透過MSN,透過網路,繞了大半圈,好像有點費事,但有些場合有些情境,少了MSN還真的不行,尤其想要搞神秘、想要搞小團體、想要幹譙而幹譙的對象就在不遠處,用MSN,最妥當。

 僅僅是瑣碎對話,嗯嗯啊啊抓不到重點,顯然宿醉後的偏頭痛,讓小楊的思緒變得混濁又遲緩。他根本忘了昨天晚上傳簡訊的事情,只是瑣碎抱怨小綿羊機車後照鏡被折斷的倒楣事。我沒打算安慰他,宿醉未醒的男人根本不適合用大腦交談。

 做完落版單,我想起放在小冰箱裡的半打Diet可樂。

 「我在冰箱裡放了六罐Diet,如果數量減少,表示總編輯確實進出辦公室,只是我們沒遇見。」

 「妳以為總編輯是老鼠嗎?把起司放在捕鼠器上面當誘餌?這種把戲妳也想得出來喔,卡通片看太多了吧!」

 「這個辦公室沒有人喝Diet,那是總編輯的專利,誰喝了,誰就要忍受總編輯跟前跟後囉唆的酷刑。你忘啦,菜鳥攝影就犯過這個錯誤,喝了半罐,折騰了半個月!」

 「然後呢?假使可樂少掉一瓶,就表示總編輯沒失蹤嗎?變成可樂失蹤了嗎?」

 小楊傳過來的訊息充滿刺鼻酒味,不想跟他解釋太多,講多了也是白費力氣。

 再次打開冰箱後……

 桌上睡著了。我關掉電腦螢幕,將這一區的空調調到最小,免得睡眠中的小楊加劇偏頭痛症狀。十二點半,外頭陽光火辣,可是想起外出用餐人潮可能比正午噴灑的紫外線還要驚人,不擅長等待的我,立刻決定買超商便當打發一餐。

 日子其實很乏味,醒來睡去無須大腦斟酌,倘若覺得恬淡無事就是幸福,那倒也沒必要把自己弄得太奢華。偶爾煩惱便秘,偶爾掛心腹瀉,而日復 一日必然猶豫的,也不是什麼地球暖化或國民信心指數的問題,而是站在超商18℃恆溫貨架前面,不曉得吃「奮起湖便當」還是「福隆便當」?或者,應該選日式 御飯糰?還是韓國泡菜手捲?

 相較之下,我好像比總編輯幸福多了。他要煩惱的事物一旦堆積起來,足夠壓垮他個性中所有美好浪漫的成分。他應該也想和顏悅色跟大家打屁聊天,他說不定覺得退稿很不應該,可是職責使然又不得不如此,因為「難搞」與「魄力」的定義同樣也是一線之隔。

 我們或許刻意誇大他惹人厭的某一小部分人格,然後快速複製膨脹那種厭惡感,就算陽奉陰違也要想辦法在他背後數落咒罵才夠暢快。

 從18℃恆溫貨架挑走最後一個國民便當,結帳時,眼角餘光瞥見剛剛上架的雜誌,好險,與小楊自作主張,倉促壓了底色的封面看起來還不錯。一個穿著淺藍色襯衫的上班族取走一本,我在心裡暗暗叫著,不要買啊,這期很難看。

 成為所謂文化產業從業員,熟知其中運作過程的粗糙草率之後,除了工作職責必要的編輯校對下標之外,我幾乎不會花錢買雜誌。採訪角度偏差往往造成觀點南轅北轍,線上記者倘若不用功,寫出來的東西就只是公關稿翻版,讀者看不到真相,只是花錢買一份安心,總是隨手翻一翻,拿那些亮麗的成功模式壯膽之後,很快就丟進資源回收桶。

 拎著便當,如往常一般蹲下來跟騎樓的阿婆買芭樂。這天的芭樂長得醜,可是阿婆拍胸脯保證好吃。我是相信阿婆的,至少,她比拍胸脯保證拚經濟的任何政治人物都講信用。

 回到辦公室,小楊還在睡。我拿著超商買來的國民便當,走到茶水間,打開小冰箱,打算拿無糖茶裏王來配飯。冰箱透出來的光線灑在茶水間深咖啡色塑膠地板上,我彎下腰,伸手在冰箱門邊框架搜尋,來回兩圈,哦,怎麼會這樣……

 (本文摘刊自時報出版新書「夏日彼岸」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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