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9年1月18日 星期日

重遊張岱的感官之旅史景遷

史景遷
溫洽溢/譯  (20090118)




重遊張岱的感官之旅

 (20090118)




 張岱是公認的明代散文大家,其著名作品「陶庵夢憶」、「西湖夢尋」等堪稱晚明小品文的代表。出身仕宦家庭,性喜遊山玩水,深諳園林佈置之法;既懂音樂,又擅彈琴、戲曲、品茗。但清兵入關後,張岱的別墅、家園、書畫古玩收藏,悉數毀於戰火。帶著倖存的家人逸隱於紹興龍山,他開始以務農為生,餘生力修明史,八十八歲方成,是為「石匱書」,書成後不久亡故。美國耶魯大學歷史系講座教授史景遷,身為中國近現代史專家,他認為張岱不僅是史家,也是熱愛生活的文人。史景遷著作「前朝夢憶──張岱的浮華與蒼涼」,書寫張岱的一生、內心轉折及過往追憶,同時更深層探討身為知識份子,張岱是如何藉由回憶以及修史確立自己的存在價值。唯有捕捉消逝的回憶,才能坦然面對、甚或抵抗世事的變遷與生命的無常。本文即摘錄自「前朝夢憶──張岱的浮華與蒼涼」一書,該書將於二月上旬由時報文化出版。──編者

 張岱當年的居處前有廣場,入夜月出之後,燈籠也亮起,令他深覺住在此處真「無虛日」,「便寓、便交際、便淫冶。」身處如是繁華世界,也實在不值得把花費掛在心上。張岱飽覽美景,縱情弦歌,畫船往來如織,周折於南京城內,簫鼓之音悠揚遠傳。露臺精雕細琢,若是浴罷則坐在竹簾紗幔之後,身上散發出茉莉的香氣,盈溢夏日風中,但見嫵媚歌伎,執團扇、著輕紈,鬢髻緩傾。燈籠初燃,蜿蜒連蜷於河道之上,朦朧如聯珠,「士女憑欄轟笑,聲光凌亂,耳目不能自主。」一直要到夜深,火滅燈殘,才「星星自散」。



 燈籠與河道
 燈籠、河道甚教張岱神往,他所留下對年幼的追憶也與燈籠、河道有關。張岱三歲的時候,家中老僕帶他到王新的屋外去賞燈。王新是名鑑賞家、古玩蒐藏家,也認識張岱的母親。小小年紀的張岱坐在老僕肩上,於是四周景物都能盡收眼底:燈籠晶瑩剔透,綵花珠燈,羊角燈外罩纓絡,描金細畫,穗花懸掛,張燈百盞。張岱後來回憶此景,覺得雖是流光奪目,當年看來卻是覺得有所不足。燈籠不夠亮,也不夠密,燈籠之間仍有燭光不及的暗處,往來行人必須小心摸索,甚至得自己提著燈。賞燈雖是一大盛事,但總會聽到有人抱怨諸多不便。

 這類往事栩栩如生,深深烙在張岱的心中:「從巷口回視巷內,複疊堆垛,鮮妍飄灑,亦是動人。」紹興城內的十字街會搭起彩繪木棚,棚子裡頭懸掛一只大燈,燈上畫有《四書》、《千家詩》的故事,或是寫上燈謎,眾人擠在大燈之下,抬頭苦思謎底。庵堂寺觀也以木架作燈柱掛燈,門楣上寫著「慶賞元宵」、「與民同樂」。佛像前有紅紙荷花,琉璃火盞,熠燈生輝。附近村民都會著意打扮,進城東穿西走,團簇街頭,擠擠雜雜買些東西。城內的婦人女子或是挽著手同遊,或是雜坐家戶門前,嗑瓜子、吃豆糖,至夜深才散去。

 張岱對河道最早的印象也是來自幼年經驗。張岱五歲曾隨母親至紹興城東的曹山庵禮佛。曹山庵居高臨池,這處水池是三十多年前張岱外祖父為放生所鑿。那天天氣燠熱,張岱母子泛著小舟,浮於池上,四只西瓜置於竹籃內,浸在水中,使其冰涼。張岱記得,有條「大魚如舟」,突然衝撞舟底,把小舟幾乎撞翻,把舟上香客船伕嚇得魂飛魄散,那大魚將四只西瓜悉數吞去便迅速潛沒,留下水面的一道波紋。

 多年之後,當年的場景又重演,但這次更為驚心動魄。此時張岱四十一歲,到杭州城外不遠處弔祭故交,有人約他去觀海潮。張岱久聞觀潮乃當地一大盛況,值得一看,海潮自江口洶湧而來,當地文人墨客無不頌讚。但是張岱親眼見過之後,卻總是失望而歸。不過,張岱這次還是去了,兩個朋友尾隨而至,攀爬到塘上,但見濤天巨浪,奔騰而來,令張岱大開眼界。

 潮水從海寧的方向過來,遠則有如受到驚動而振翅飛起的千百小鵝,近則如百萬白獅奔騰。潮水再接近,則颳起大風,看的人都趕緊走避。等到潮水以雷霆之勢打到堤岸,濺起數丈水花,在半空飛舞,看得張岱心驚目眩,坐了半天,心神才稍定。

 雪蘭茶飲法
 凡有往事襲上心頭,無論大小,總能教張岱逸神,琢磨箇中況味。他隨筆記下:「甲寅夏,過斑竹庵,取水啜之,磷磷有圭角,異之。走看其色,如秋月霜空,噀天為白。又如輕嵐出岫,繚松迷石,淡淡欲散。」張岱心想,不知以此水煮茶,滋味如何?於是試了幾回,發覺泉水若置放三宿,待石腥味散去,而後用來煮茶,更能烘托茶香。若是取水入口渦捲,以舌舐顎,泉水特有的味道更為明顯。

 張岱總是想嘗試各種新奇口味,還鑽研各種蘭雪茶的飲法。張岱曾養過一頭牛,研製做乳酪的方法。張岱取乳之後,靜置一夜,等到乳脂分離。以乳汁一斤、蘭雪茶四甌,攙和置於銅壺,久煮至既黏且稠,如「玉液珠膠」。待其涼後,張岱認為其吹氣勝蘭如「雪腴」,沁入肺腑似「霜膩」。張岱還拿它做更多的嘗試:以當地佳釀同入陶甑蒸之,或攙入豆粉發酵,或煎酥,或縛餅,或酒凝,或鹽醃。也可用蔗漿霜溫火熬之、濾之、鑽之、掇之、印模成帶骨鮑螺狀。無論何種料理妙方,張岱都將烹調祕訣鎖密房,以紙封固,雖父子不輕傳之。」

 不出五年,也就是約當萬曆四十八年(一六二○年),張岱和三叔命名的蘭雪茶已經甚受名家青睞。但是卻有不肖商賈以蘭雪之名,在市場上哄售劣質茶,而飲者似乎並不知道。後來,就連斑竹庵禊泉的水源也不保。前有紹興商人以此泉釀酒,或在泉水旁開茶館,後又有地方貪官一度封泉,想將泉水據為私有。這反倒讓斑竹庵禊泉的聲名更大,引來無賴之徒,向庵內僧人討食物、柴薪,若是不從便咆哮動粗。最後,僧人為了恢復昔日寧靜,就把芻穢、腐竹投入泉水,決庵內溝渠以毀泉水。張岱三度攜家僕淘洗,僧人也三度在張岱離去又毀泉。張岱最後只好作罷,但說來諷刺,一般人還是難擋「禊泉」的昔日名氣,繼續以斑竹庵不潔的水來煮茶,還盛讚水質甘冽。

 但是,這種事情張岱也看開了,而且他也深諳水源流通之理。他寫到另一處清泉時說:「惠水涓涓,繇井之澗,繇澗之谿,繇谿之池、之廚、之湢,以滌、以濯、以灌園、以沐浴、以淨溺器,無不惠山泉者。」所以,張岱認為,「福德與罪孽正等。」

 尋燈匠
 張岱越是發展某種感官,品味也愈是因而改變。張岱既然求好燈,自然也會尋訪造燈的巧匠。張岱找到一位福建的雕佛師傅。這位師傅雕工極細,撫台曾請他造燈十架,耗時兩年才完成。可惜燈還沒造成,撫台就已辭世;當地一名李姓官員也是紹興人,將燈藏在木櫝中,帶回紹興。李某知張岱好燈,便把燈送給張岱。張岱不願無端受禮,當場就以五十兩白銀酬謝李某。五十兩不是個小數目,但是張岱認為這還不及真正價值的十分之一。在張岱心中,這十座燈成為他蒐藏的壓箱寶。

 其他巧匠的作品也充實了張岱的收藏。紹興匠人夏耳金擅長剪綵為花,再罩以冰紗;張岱大嘆巧奪天工,「有煙籠芍藥之致」。夏耳金還會用粗鐵絲界畫規矩,畫出各種奇絕圖案,再罩以四川錦幔。每年酬神,夏耳金一定會造燈一盞,等到慶典結束之後,常常以張岱所出的「善價」賣給他。張岱還辦了龍山燈展,為此向南京巧匠趙士元購燈。趙士元精於造夾紗屏與燈帶,當地匠人無人能及。張岱的蒐藏品日豐,他也發現家中有一小廝很會保養燈,「雖紙燈亦十年不得壞,故燈日富。」

 迷琴
 張岱的癖好常常變來變去,難以持久,但是他寫到這些癖好時,卻彷彿是入迷極深,足以為安身立命的依託。張岱開始嘗試各種泡製蘭雪茶之後過了兩年,他又迷上了琴。萬曆四十四年(一六一六年),時年十九的張岱說動了六個心性相投、年紀相近的親友跟他一同學琴。張岱的說法是,紹興難求好琴師,如果不常練琴的話,琴藝就無法精進。張岱寫了一篇雅致的小檄文,說締結「絲社」的目的是要社員立約每月三會,這比他們「寧虛芳月」要好得多。若能定期操琴,便能兼顧紹興琴歌、澗響、松風三者;一旦操練得法,「自令眾山皆響」。這些念頭常放在心裡,便能「斜暢風神」,而「雅羨心生於手」。

 張岱的陳義高蹈,並不是人人能及,張岱的姪子燕客曾參加絲社,但仍是不通音律。范與蘭雖然有興趣,但是進步仍然有限。范與蘭有一陣跟某琴師學琴甚勤,努力得其神韻,後來改投另一琴師門下。沒過多久,范與蘭盡棄所學,又拜師從頭學起,如此復始數次。張岱寫道:「舊所學又銳意去之,不復能記憶,究竟終無一字,終日撫琴,但和弦而已。」張岱認為自己比較高明,拜各家名師學藝,勤加練習而至「練熟還生」,能刻意奏出古拙之音。張岱有時會同琴師一位、琴藝最精的同學兩位,四人常在眾人前合奏,「如出一手,聽者皆服。」

 鬥雞
 到了天啟二年(一六二二年),二十五歲的張岱又迷上鬥雞,與一干同好創鬥雞社。鬥雞的風氣在中國至少盛行兩千年,早有一套磨練鬥狠的祕技。鬥雞通常進行三回合,鬥到雞死方休。據說鬥雞名師能把鬥雞調教得靜如處子、動如脫兔,對聲響、陰影無動於衷,臨陣對敵不露情緒。上品鬥雞應如機械,教對手望之喪膽卻走。文獻記載,訓練有素的鬥雞「羽豎、翼鼓、嘴尖、爪利、沉著、冷靜克敵」。
 張岱創絲社寫檄文,創鬥雞社也是如此;不過張岱此舉已有先例,八世紀的唐代詩人王勃寫過《鬥雞檄》。張岱的二叔張聯芳在古玩、藝術品的蒐藏很有名,他也是鬥雞社的基本成員。叔姪兩人下重注鬥雞,賭金有「骨董、書畫、文錦、川扇」。根據張岱的記述,二叔十賭九輸,愈輸愈惱。最後,二叔竟然把鐵刺綁在鬥雞的爪上,還在翅膀下灑芥末粉──這是自古以來就有的訓練方法,也為鬥雞所容許。後來,張岱知道自己與唐玄宗命盤相同,而唐玄宗好鬥雞又亡其國,於是張岱便以鬥雞不祥為由,結束了鬥雞社,叔姪倆才又和好。
 蹴踘
 天啟三年初,張岱才剛戒了鬥雞,又與弟弟、友人迷上看「蹴踘」(類似足球)。所謂的蹴踘並不是一般的運動比賽,而是一種動作靈巧、身形優雅的技藝形式,玩蹴踘的人必須盡可能讓球近身。蹴踘這門技藝也是歷史悠久,男女、廷臣、常民都可參與,有時還結合了其他的運動與賭博。張岱這麼描寫一位善蹴踘的人,「球著足,渾身旋滾,一似黏涕有膠,提掇有線,穿插有孔者。」有些技藝非凡的蹴踘玩家,本身也是梨園弟子,張岱家中戲班裡就有幾個人是如此,因為張岱也迷上看戲,精研唱腔、身段、扮相。

 結社
 張岱與親友結成的詩社歷時最長。他們定期聚會,就題吟詩,共賞購得的珍稀古玩,想出有典故又妥切的名稱。等到這群人對吟詩失了興味之後,便碰面「合采牌」,但用的不是一般骨牌,而是張岱自己設計的紙牌。紙牌各有名目,是明人生活不可或缺的娛樂,文人武將都很熱中。張岱的侄子燕客學琴雖然不成,但這人卻很有想像力,很會設計新牌戲,取類似之牌,從中推陳出各種色彩名目的牌子。

 張岱還提到親友的其他結社:祖父張汝霖立「讀史社」,有個叔叔成立「噱社」,張岱的父親喜歡和三五好友,考據舊地名辭源,以地名來想謎題。而張岱自己最喜歡的是「蟹會」,不過他沒說是什麼時候創會的。陰曆十月正是河蟹當令,蟹螯色紫且肥,蟹會只在十月的午後聚會。蟹會吃蟹,不加鹽醋,只嘗其原味。每個人分到六只蟹,迭番煮之,使蟹的每個部位皆獨具風味:膏膩堆積如玉脂珀屑,紫螯巨如拳,小腳油油且肉出。但是為了不使烹煮過度而傷了風味,所以每只蟹都是個別蒸煮,再依序分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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