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自家的一方天地,因此能當下安頓,不假外求,做什麼不必奢望他人的肯定,也不須依附或呼應於媒體。比起前面所說的主流,就另有一份自在,他們的行業雖各有不同,生命卻都得兼一種謙卑與自信;而說到淡定,更是主流所沒有的。
一方天地出現在茶人身上。台北有許多茶人,茶席一鋪,人就在這方巾之地安頓了下來,在茶色、茶香、茶席到花藝、布衫的交織中就完成了一個自足的天地,這天地,既是茶人情性的投射,也是茶人鍛鍊的道場。
台灣的茶藝本於明代,但有這些人就有了更深的發展,「在日本見到茶道,在韓國見到茶禮,在台灣見到茶藝」不是一句浮誇的話,一種美學、生命的體踐自在其 中。而這點鍛鍊,就使得2009年我在靈隱寺辦「禪茶樂的對話」時,大陸央視的朋友來作紀錄,他們最感興趣的乃就是:為什麼這些茶人隨手摘下片花枝葉,瓶 供一插,就成就了一番風景。
的確,一番風景不必大。在個人之外,台北還有許多小的人文茶空間,它們多數較知名的紫藤廬小上許多,但小,就更像生活。例如永康街有家冶堂,簡單地說就是 一個茶人飲茶的店;而內行人都知道的九壺堂,更只是個住人的地方;又例如麗水街有個耀紅茶館,默默地位在街道邊間,只幾張桌子,毫不張揚,有次,我帶了一 位擁有三百畝龍井茶園的杭州朋友到此,他第一句話就是:「這能賺錢嗎?」待得進去一坐,第二句話卻就成了:「這裡真好!」這時,我才告訴他,在台北,開茶 館想賺錢的全倒了,能留下來的,都只是自己想有個喝茶空間的。
也就是這樣,台北的巷弄文化乃非常精采,不止是茶,服飾、飲食、文物、設計,每進一家就是一道風景。許多人看風景,總強調那個性的商品、個性的設計,但其實,根源在人,是那一個個在自家一方天地安頓的人才成就了這一道道的風景。
風景中的人精采卻不張揚,談台灣,這隱性的台灣才是本,它不同於顯性台灣的浮躁飛揚、主觀跋扈乃至於夜郎自大,只如實地過自己的活。只看到顯性台灣,你總不解於台灣為何還不陸沉,見到隱性台灣,你才知這底層的力量有多厚實。
厚實因何而來?一來自農業社會中人與大地、與傳統的連接,就此,即便在日據時代,台灣仍有許多漢學私塾、許多詩社,延續著忠厚傳家、默對天地的生命態度; 另一則來自日人的影響,日人據台固打壓了許多本土的文化與生活權利,但素簡內省的生命態度則深深影響著台灣社會,其間因日人對儒佛的尊崇,中國傳統文化乃 可堅實地延續著;最後,1949年的大陸菁英也起了作用,他們開闊了台灣人的視野,但不如大家所想的,在沉潛的影響反而不大。
當然,除了歷史因素外,台灣社會的特殊發展,尤其是這幾十年來佛教的弘揚,更是使得許多生命能於當下安頓的原因。台灣諸大道場以人間性為標舉的宗風坦白說 存在著一定的局限性與副作用,至於興宗立論、實修實證更與大唐盛世有其差距,不過,在階層的普遍性與生活的深入性上它則成就了歷史之最。以是,「修行」這 在其他華人地區,尤其中國大陸必須特別解釋乃至於避諱的名詞,在台灣卻成為常民的口頭禪。既然「生來即帶業,生活在修行」,如何自我安頓就成為了許多人生 命中的第一要義。
就這樣,受傳統、日人、宗教影響下的台灣生命,乃在一個個自家的一方天地中自我安頓。許多人來台灣,在它平板的天際線、已嫌落伍的公共建築、喧囂的媒體、 對抗的政治外,就又看到了既熟悉又具特質的一種沉靜、一種情性、一種生命,它與眼前的中國不同,像日本又不像日本,但總讓人感覺這才是中國文化如實具體的 顯現,警覺大陸社會粗魯浮躁、虛而不實的朋友,更常由此看到自己可能的安頓。而這些人來台灣,最深的觸動往往就在食養山房。
這幾年,食養山房在兩岸已成為一個傳奇的人文空間。傳奇來自它的訂位,例假日都說要兩三個月前才訂得到位;傳奇也來自它的菜肴,複合式的料理幾乎沒有哪道 有固定的名字,卻清爽而豐富;傳奇更來自它的地理位置,總離人居有一段長距離,也總讓人初次找路很難一步到位,餐館怎會開在這麼遠離人煙的地方?傳奇,還 因在此佇足,一不小心就會碰上傳奇的人物,那在桌上靜靜飲食的,說不定就是個大隱。
這些都是傳奇,但其實,傳奇固然令人驚豔,真到了,才知真正的傳奇只有一個,那就是:主人與他的空間。
主人其實很普通,台灣的布衣總與文化情思有高度關聯,但布衣在他身上,就像鄉下人穿衣一般,再平常不過;文化人能侃侃而談的很多,尤其談到自己的行動、理 念與空間,總滔滔不絕,但主人最常說的一句話卻是:「這些我都不懂。」他只是朋友來了,泡壺茶,然後靜靜聽你說;文化人總富文采,或能書畫、音樂,而這 些,他還是:「我都不會。」
圖/林谷芳提供/著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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